雖然元雜劇作家張國賓的作品影響不算太大,但他的《薛仁貴》卻是當行本色饒有藝術特點的一部好作品?!堆θ寿F》現有元刊本、明刻本兩種版本。由于刊刻者的個人喜好、編選原則以及刊刻年代等主客觀因素,這兩種版本在文字上難免有所差異。本文擬將《元刊雜劇三十種》中的《薛仁貴衣錦還鄉》\\(以下簡稱“元本”\\) 與臧懋循編訂的《元曲選》中的《薛仁貴榮歸故里》\\(以下簡稱“臧本”\\)進行比較,找出二者的異同,并分析差異產生的原因。
《元曲選》編者臧懋循生活在晚明,這個時期正是明傳奇鼎盛繁榮的時代,他很關注傳奇的創作,還改編過湯顯祖的《牡丹亭》。在這種情況下,傳奇創作的一些習慣,對他或多或少有影響。傳奇講究“無奇不傳”,人物經歷越離奇越好。臧氏篩選改編元雜劇,或多或少循此而行。在《薛仁貴》雜劇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元本《薛仁貴》楔子中交代,薛仁貴從軍前,家中只有父母,并無他人,他是后來招為駙馬的。而臧本中薛仁貴是有妻室的,其妻柳氏在薛仁貴十年從軍過程中,獨自一人料理家事,侍奉父母。
薛投軍立功后卻又娶了徐茂公之女,兩位妻子姐妹相稱。這樣的改編在劇本原先宣揚薛仁貴個人英雄的主義的基礎上,更加增添了他的風流韻事,無疑增加了劇本的可讀性,使得劇中人物更富傳奇性!
現今我們無法直接肯定元本就是當時舞臺演出的腳本,但從《薛仁貴》曲文以及賓白的粗糙程度,可以肯定它不是人們用來閱讀的案頭之作。相比之下臧氏的《元曲選》則有著明顯的案頭化傾向。
而“案頭化”正是整個明代文人傳奇創作的弊病。只是雜劇本身的體制———四折一楔子,使得雜劇不至于像傳奇案頭化后遠離舞臺。這里所指的雜劇案頭化,只是與前代劇本相比,更加便于文人閱讀而已,并非指它不能搬上舞臺。
為了使故事情節更加完整,緊湊,臧氏于第一折中刪除了不必要的角色———“駕”。通觀元本可以發現,“駕”即皇帝,在整個劇中只起到一個旁觀的作用,對劇情的發展沒有任何的作用。而且因為他地位特殊,很多唱詞及賓白不得圍繞他來說。在整個第一折中單單“駕云了”就有十處之多,而關乎情節的關鍵性兩個人物———外末薛仁貴,凈張士貴,總共加起來也不過“云”了八處而已。因為元本刪除了很多賓白,若不對照其他版本系統,單單只看元本,我們很難弄清楚人物關系,也不能了解詳細情節。所以這出戲中既不是情節關鍵性人物,也不是主唱的“駕”,他的存在使得原本就模糊不清的情節更加復雜,刪去“駕”,顯得清楚明白了。我們再看臧本中的第一折,除去前面一小部分交代故事情節的賓白部分\\(元本中沒有\\),上場人物不過四人而已,而且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清楚:外徐茂公受“駕”之命,裁定張、薛二人的爭奪;正末杜如晦作為監軍將其所見說出。也正是這樣的處理,使得讀者在不看舞臺演出,也能順暢,明了整部戲。
對于以上這兩點改編,有學者提出自己的看法:“這些改動并不一定是臧晉叔手筆。經過多年的演出變動,明代各刊本或抄本的元雜劇,內容已較元代演出本有很多變化。臧晉叔刊印《元曲選》時,所用底本恐已是改動過的明代演出本,不能貿然置于臧的頭上?!?/p>
此論述固然無可厚非,但是筆者認為這些改動即使不是臧氏親自“筆削”,臧氏至少對此改動是持認同態度的,認同的本身也就足以說明其傾向了。
元雜劇要表達的并不是故事情節或內容,而是通過曲文來表達特定的情感。熟悉雜劇的人都知道,雜劇的曲文大都是表達情感的,而真正推動故事情節的很少??丛s劇,不能單看它的故事情節,更應注意曲文所表達出的情感傾向?!堆θ寿F》雜劇,其元本與臧本最大的不同也在于曲文。
臧懋循是晚明文壇一個較為重要的人物,與同郡吳稼竳、茅維、吳夢旸并稱“四子”。他交游甚廣,其治學范圍多涉及戲曲與俗文學諸方面。據《張縣志》載:臧懋循“字晉叔。居顧渚之陽,因號顧渚。憲副繼芳子,登萬歷庚辰進士,授荊州府教授,擢南國子監博士。懋循生而敏穎,讀書數行下,博聞強記,畋漁百代,高才逸韻,不屑屑一官。既祭酒南中,時與名士雋士覽六朝遺跡,命題分賦,或至丙夜。被劾歸,慕黃山白岳之勝,策杖往游,徜徉云壑,賦詩滿志。已而念金陵舊游地,挈家居焉。自三百篇訖唐中晚,搜遺訂偽,厘別體類為《古詩所》,選元人雜劇一百種,并為騷壇大觀?!盶\(《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通過對比臧本于元本曲文的不同,可以很明顯的發現,臧氏文人身份的背景對選作改編的影響,元雜劇經過他的“筆削”,更加文雅化,曲辭更有文采了。先看“元本”中的一段唱詞:
[天下樂]你兀的不枉做了男兒大丈夫! 我私曲實污泥的美除,你不會六壬遁甲呂望書。
你待要領密院,坐帥府,那里有無功勞的請俸祿? \\(外末、凈云了\\)\\(駕云了。\\)\\(正末云:\\)您二人心術,我都知道。\\(唱:\\)[金盞兒]一個秉著機謀,一個仗著陰符,一個待施仁義,一個行跋扈,交同畫字理會軍儲。
陛下! 豈不聞親的子是親,疏的到頭疏。他兩個正是賢愚難并居,水火不同爐?!澳袃捍笳煞颉?、“親的子\\(則\\)是親,疏的到頭疏”、“水火不同爐”等,都是市人日常的口語,極為通俗。
通俗好處在于觀眾尤其是下層觀眾能理解,其缺點是表達的情感過于平鋪直敘,甚至平庸,語言沒有力度。而臧氏改編過后,其文辭明顯更加典雅化了。以下是臧本中杜如晦如何諷刺張士貴的,以及如何夸獎薛仁貴的\\(“臧本”第一折\\):
[那吒令]論著你這文呵,怎的如管仲和鮑叔。\\(張士貴云\\)論我的武呢?
\\(正末云\\)論著你那武呵,怎如的周瑜魯肅。\\(張士貴云\\)論我的智量呢?
\\(正末唱\\)論著你智量呵,怎入的臥龍也那鳳雛。\\(張士貴云\\)論著我兵書戰策,揣著一肚子,我久候還要拜相封侯,做大大的官哩。
\\(正末唱\\)這莫似張子房,辭朝待要歸山去,再習些戰策兵書。
[鵲踏枝]你道他是農夫,做軍卒?!辉[跡南陽,樂意耕鋤?!ㄒ卜曛弁?,一年間三謁茅廬。
\\(張士貴云\\)諸葛亮鋤田刨地,劉先主織席編履,那等的人,題他做甚么。\\(正末云\\)自古忠臣良將都出寒門。我再說一個與你聽者\\(唱\\)[寄生草]想當日韓元帥,乞食那漂母,若不是蕭何舉薦元戎做,則那漢王怎把重瞳蹙,顯見的忠良多在寒門出。則你這筑沙堤推到了紫金梁,怎如他漚麻坑扶立的擎天柱。
這樣的唱詞雖不能夠與明傳奇的“文采”派相提并論,但是相對于元刊本來說,已是相當文雅了。
一支[那吒令],從文、武、智量、策略各個方面,有條不紊的鞭策張士貴的無能,而且連用六個歷史人物典故,有深度,又文雅了,而且形式上更加整飭。
《元曲選》與《元刊雜劇三十種》的最大區別在于后者刪除了大量的賓白,幾乎只保留了唱詞,而前者賓白齊全,甚至賓白部分多于唱詞。我們這里所說的不同,并不僅僅在于賓白量多量少的問題,而更加側重于所添加賓白,在劇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的作用。
《薛仁貴》是一出末本戲,從情節上來看,薛仁貴理所當然是關鍵人物,但是正末卻并不是薛仁貴,而分別是楔子、第一折至第四折中的薛大伯、杜如晦、薛大伯、拔禾\\(即臧本中的伴哥\\)、薛大伯。在元刊本中,幾乎只有唱詞,沒有賓白,這種情況下,我們有時連通讀整個故事情節都有問題,更不要說對其中人物形象的理解了。但是自臧氏刊選的版本出后,其中大量的賓白,獨白不僅通順了整個故事情節,在文本中客觀上也加強了人物的形象。
以張士貴這個人物來說,在元本中,他不是主唱,所以沒有唱詞,加之元本刪了太多的賓白,導致我們在看文本時,對這個人物形象的印象充其量不過是個搶奪下屬功勞的人。但是在臧氏改編過的本子中,張士貴的形象清晰了。像上文引用的臧本第一折,不看賓白,單看曲辭,我們只會覺得臧本比元本更加文質彬彬而已,而且三支曲子的唱詞意思大體差不多,有點重復煩瑣。但是臧本在杜如晦的唱詞中,不斷穿插張士貴的賓白,這些賓白不僅使得原先顯得重復的唱詞不再單調,客觀上也使讀者對張的印象更加深刻。
對于這兩個版本之間,其曲白差別為何如此之大,筆者以為以下幾方面或許可備一說。
第一、元人熟悉舞臺,重視劇場藝術,“以曲為本”的觀念深入人心,作家大多注意曲文的寫作而不注意說白。作為深諳場上之道的老藝人,張國賓重曲輕白自有其合理之處,也是時代使然,其豐富的劇場經驗為他的雜劇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在元朝,一般人批評劇本的好壞,通常只以其詞曲為主,如鐘嗣成、周德清以至明初朱權的著作中都僅稱贊關漢卿、白樸、馬致遠、鄭光祖的曲文而不及其賓白。因此作家也是重曲輕白,作家的原著,可能是很簡略的,有的甚至完全沒有科白。而到了明代,社會生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雜劇作家的審美情趣及觀眾的好尚較之元朝都大不相同,加之白話文的寫作技術到了明朝嘉靖以后日趨成熟,明人重案頭之劇風尚愈演愈烈,故對科白極其關注,有時我們只讀科白也能了解劇情大意。臧本中的賓白清順流麗,與同時期的《水滸傳》、《金瓶梅》等極為相似而絕非偶然。小說與戲曲同源異流,它們常常相互滲透,彼此借鑒。以臧本為代表的明抄本和明刊本在明代中期的風行,即是戲曲對小說成功借鑒的范例。
第二,元代曲名統一規范,而賓白則可隨場增刪,靈活機動,“或又謂主司所定題目外。止曲名及韻耳。其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為之”,故元本不錄科白,體現了嚴謹的戲劇觀,當然,由此造成溝通上的不便也確如前述。而臧本卻正是抓住了元雜劇賓白可自為之的特點,大大發揮了作家的想象力與創造力,肆意敷演,為后人的閱讀與欣賞提供了諸多方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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