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曲藝,是中國數千年文明所孕育并珍存至今的文化遺產,它在特定的農業社會歷史環境中生存如魚得水,但在今天工業化、科技化、城市化、信息化的時代里卻顯得捉襟見肘。
道理很簡單,地球上任何動植物的生存對自然條件的依賴多矣,隨著生態環境的改變,有的物種滅絕,有的物種延續;而藝術品種生存與發展的態勢與之大略相同,有的已經成為博物館藝術,有的則正在逐步變成古董。
作為說唱藝術的傳統曲藝,可以稱之為“慢藝術”或“遲緩藝術”,比較適合于農業社會“慢節奏”生活的鄉村百姓和城市平民。
說書,可以一說半晌;唱曲,可以一唱半天。人們悠閑自在地在田間地頭或街頭巷尾圍坐圍觀,不怕大把大把地投擲光陰。因為農田的活兒本身就干不完,農閑時的時間更是無法打發;而相當于歐洲“中世紀”的中國城市市民,或做小買賣或在一些小作坊從事手工勞動,遠沒有工業社會產業工人定點上班的緊張忙碌,官宦人家、商賈大戶的子弟更是閑散無聊,樂得優哉游哉,徘徊、沉溺于勾欄瓦舍的清談與絲竹。
隨便挑選一支傳統京韻大鼓或梅花大鼓的曲子聽,如《名山頌》、《大西廂》、《長坂坡》、《探晴雯》、《韓湘子上壽》、《黛玉悲秋》等,你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坐下來慢慢欣賞,曲調優美,唱詞文雅,趕上名角演唱更是韻味十足,只是節奏過于緩慢,長拖腔太多。唱曲的題材、內容大多取自古代文學或戲曲,看客早已耳熟能詳,只是陶醉于演唱者的表演風采和細膩唱功,若要追求現代人講究的信息量和思想性,就顯得“性價比”有所欠缺。
對于一般喜歡聽人講故事的年輕人來說,聽評書比聽鼓曲要帶勁兒的多。評書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演講人的表述聲情并茂,如《西漢演義》、《東漢演義》、《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精忠傳》、《明英烈》、《包公案》、《彭公案》等,即使是同樣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由不同的評書藝術家演講,也會有不同的效果和感受。然而,評書“慢藝術”的特質更加明顯,尤其是長篇評書,每一回都要說一兩個小時,一部書一連說上兩三個月司空見慣,說上半年一年也是常有的事。古人的時間富裕,是因為娛樂太少;閑人太多,是因為社會生活節奏緩慢。評書藝術大行其道,也就順理成章。但是今人不然,誰能有時間耐下心來聽你嘮叨,還要由你不斷地賣關子,一講到裉節上就說什么“請聽下回分解”。走進電影院看一場《霸王別姬》或《赤壁之戰》好不好,權當了解歷史知識,欣賞人物故事了。哪怕看看電視劇呢,像《康熙王朝》、《雍正王朝》、《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故事情節上不輸給評書,人物表演、聲音畫面上還勝過評書,雖然都說電視連續劇拖沓、冗長,但是比起評書播講還是快了許多。
你也許會說,曲藝藝術中的鼓曲、評書是“慢藝術”不假,那么相聲也算是“慢藝術”嗎?
是的。相聲也是“慢藝術”。
相聲演員口齒伶俐,不僅吐字清晰,說話的語速也很快,尤其在說貫口的時候,簡直快得驚人。在傳統相聲名段《報菜名》、《八扇屏》、《白事會》、《地理圖》中都有這種炫技表演,吐字就跟打機關槍似的。但你發現沒有,貫口表達的內容凝滯,語意重復,思維在一個維度上糾結,沒有遞進的層次和深度,一般只是同一類事物的排列組合。就好像一個冰天雪地中的人,凍得直打哆嗦,在原地跺腳,頻率飛快,卻始終沒有挪步。因此,這樣的語言表達,似快實慢。
相聲藝術的表演精髓是“抖包袱”,不管他前面設置多少關節,做了多少鋪墊,都是為了最后的包袱能夠抖得脆生,抖得響亮。為了這個可以引爆的笑點,那根導火線可以拉得很長很長。若真是名家、名段也行,觀眾的爆笑可期,乃至笑得前仰后合,笑出眼淚。但是,大多數情形呢?炮仗的引線很長,而蔫炮很多。包袱抖不響的時候常有。
正是因為傳統經典相聲的欣賞機會不是很多,相聲名家出場在現場表演絕活的時候也很少,而大量原創相聲作品的質量令人擔憂,于是,我們的觀眾在聽相聲晚會的一個晚上,兩三個小時悶坐在那里,聽不到一兩個笑破肚皮的段子,不開心,不過癮,總覺得白白浪費了時間。聽相聲,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這是相聲藝術表演的現狀,而且是一個普遍現象。說相聲是“慢藝術”恐怕并不冤枉。
21世紀的今天,觀眾的思維水平、理解能力、知識含量和信息儲備都已經遠遠超過上一代人,乃至上幾代人,他們對相聲的要求也水漲船高。他們需要有豐厚人生經驗、前沿科學眼光、高端智力思考和深度思想才華的天才創作,即堪稱“極品”的優質相聲,而一般插科打諢、貧嘴滑舌、賣弄聰明、故作高深的街頭痞子相聲,早已不對他們的胃口,更難以引起他們的興致。觀眾興趣一無,相聲只有哀哭。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自身文化素質和藝術鑒賞能力越高的觀眾,其笑點也越高;而自身文化素養和藝術審美能力越低的觀眾,其笑點也越低。我們的相聲藝術本應該堅決地就高不就低,可令人遺憾的是,大多數情況下,相聲表演有點兒諂媚地采取了就低不就高,即用那些粗糙的段子來賺取廉價的笑聲。長此以往,惡性循環,就會使得相聲越來越粗糙,也越來越廉價。
那么,我們該如何讓已經日漸式微的傳統曲藝,即所謂“慢藝術”的說唱藝術,在當今時代振作起來、振興起來,乃至再度興盛起來,甚至再度輝煌呢?
首先要提到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傳統曲藝要與現代精神對接,即在價值取向上尋求突破,提升自我。
什么是現代精神呢?
所謂現代精神,顯然有別于傳統曲藝中所包含的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思想,從學術研究的層面上說,即科學方法;從制度建設的層面上說,即民主意識;從社會生活的層面上說,即法制觀念;從人格修養的層面上說,即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現代精神的確立,需要的內涵很多很廣,需要一種人類情懷、世界眼光、國家概念、民族氣質。真正稱得上一門藝術的藝術,絕不只是為一個鄉村、一個縣城、一個省市、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而存在的,它一定為全體人類所擁有和享受。這就是我們的曲藝藝術要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原因。接下來,就是藝術提升自身境界的非常關鍵的前提:世界眼光。假如我們只具有地域眼光,那么,我們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在傳播力、影響力和滲透力上,就必然受到自己所在地域的局限。而當今地球早已是信息化的自媒體、高智能的星球,任何受地域限制,尤其受地方觀念束縛的思考和創造都難以進入廣闊的信息空間和思想超市,即無法進入文化商品的流通領域,無法發揮溝通與交流的作用和效力。然后呢,就該是國家概念了。我們和其他國家的國民一樣,都對自己國家的強大寄予厚望,也都愿意為此付出智慧和辛勞,于是,我們在生產藝術產品時,勢必要打上鮮明的國家烙印,對我們而言,就是要強調中國元素和中國符號,并以此為榮,以此為驕傲。最后是民族氣質。傳統曲藝,正是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民族氣質的集中體現。這其中,有善良的天性、正直的品格、聰慧的悟性、博大的胸襟、深沉的情感、靈敏的思維、高尚的追求和堅強的意志……我們熱愛自己民族的氣質,它在駱玉笙表演的京韻大鼓名曲《重整河山待后生》,姜昆等所說的相聲名段《如此照相》、《虎口遐想》,劉蘭芳演說的評書名作《岳飛傳》、《楊家將》等曲藝精品中得到很好的詮釋。
如果說傳統曲藝自身存在“慢藝術”的特點,不適應當代社會生活的快節奏,主要是由于藝術表現形式上的局限的話,那么,它在作品內容和思想觀念上的封建性、落后性、陳舊性和迂腐性,就屬于不可原諒的硬傷。
大家一定熟悉梅花大鼓名曲《韓湘子上壽》?!澳昴甓加腥氯?,韓湘子出家終南山。
這一天正在古洞坐,耳鳴眼跳心不安。掐指尋紋仔細算,原來是二主唐王今日壽誕。我不免今天去上壽,顯一顯神通在唐王的駕前……”同樣內容的唱曲,即神仙施魔法,皇家大團圓的場景,經常出現在大江南北的曲藝舞臺上,放在一兩百年前演出沒問題,人們愛聽,因為皇帝還在,皇親國戚還在,皇權序列的文武百官和大量官宦人家還在,臣服于封建帝制的帝國子民還在。但是,放到今天的現代化劇場里演出就顯得格格不入了,在21世紀的中國觀眾看來,它像是一曲過了時的、專門討家天下主子歡心的帝王生日歌,又像是在為延續兩千多年的封建世襲的帝王統治招魂??傊?,聽著不倫不類,特別別扭,神仙韓湘子的獻媚不能讓我們心動,而唐王揮金如土的做派也不能讓我們喜悅?!@顯然是一個傳統曲藝未與現代精神對接的生動案例。
傳統相聲段子中留下的經典不少,卻也有些需要摒棄的糟粕在其中。例如人們熟知的相聲《豫人撒尿》,一聽這相聲名字就有地域歧視之嫌,豫人怎么了?豫人招誰惹誰了?皖人、粵人、閩人、贛人、浙人、滬人……就不撒尿了嗎?而目前流行的當代人創作的相聲,有許多沒有繼承先輩的優質思維和幽默智慧,卻偏偏學了些不好的東西,如常拿別人的人格尊嚴開玩笑,比如用大小輩分說事,什么“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孫子”之類的無聊語言來找噱頭;或是拿常人的生理缺陷逗樂,比如“你長得跟冰箱似的”、“你腦子進水啦”之類的諷刺已經形成相聲舞臺上一種普遍現象;再就是拿男女關系打趣,比如“你和你小姨子”如何、“你和你姐夫”如何,等等。好像除此之外,我們再也找不到像樣的包袱了,就像黔驢技窮者一般,非要把自己弄得粗俗鄙陋不成。這樣的作品,連我們傳統道德中的優秀基因都未能汲取,更遑論與現代精神接軌了。我們的傳統文化是非常講究人際關系中的禮貌、禮儀的,在“仁、義、禮、智、信”和“溫、良、恭、儉、讓”的道德訓誡中,哪一條哪一款不是啟發、教導、勸諭、提倡社會中人: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善待自己,也善待眾生;待人以禮,敬人以德;誠篤無欺,行己有恥;簡樸謙遜,敦厚慈愛;和睦相處,友好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