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史上,梁啟超是政治上的風云人物,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學者。他在學術上所取得的成就,是與對方法論的重視、研究與運用分不開的。他是傳統方法的發揚者,也是西方科學方法的率先提倡者。梁氏重視方法論,首先集中于研究史學,同時也運用于傳統詩學,成效很好,成績卓著。我們知道,梁氏的國學基礎原是很深厚的,對風行于有清一代的訓詁和考證的方法,從小就很熟悉,運用也很自如。但是當他發現歐美學界所運用的各種科學方法對治學有很大價值時,便提出學術研究也要 “變法維新”,特別是后期在西游歐美之后,更是不遺余力地提倡運用科學方法。所以他后期的學術成果更豐碩,無論是數量上或質量上都遠遠超越前期。梁氏在方法論問題上的理論探討和實踐經驗,是一筆很豐厚的遺產,值得我們認真開發和研究,他的不倦的探索精神和成敗得失之處,對于我們今天革新傳統詩學研究的方法,也能提供有益的啟示。
一、對科學方法的重視與界定
梁啟超對研究方法問題的重視與強調,在中國近代甚至上溯到古代的學者中,都是極其罕見的。他的 《中國歷史研究法》 《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 《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 《歷史統計學》《治國學的兩條大路》 《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等,都是方法論的專著。他的 《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就是運用新的研究方法,系統地研究傳統詩學的一部迥異于前人的詩論專著,在詩歌的表情方法上,作了新的分類,別開一新生面。而 《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 《要籍解題及其讀法》以及 《屈原研究》《情圣杜甫》《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等論著,其中有運用改善了的傳統方法,有運用剛剛從西方輸入的新方法,從而得出一些新的結論。梁啟超在學術研究上能言前人之所未言,從許多舊的材料中闡發出新的意義,除了博學和觀念更新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重視運用和更新治學方法??鬃铀f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語·衛靈公》)兩句話,經常被他引用,幾乎成為他談治學經驗的口頭禪。 “器”是什么?就是治學方法,“利其器”,就是要不斷地改善方法,創新方法,使之具有科學性,這是科學研究能出新成果的先決條件。在梁啟超看來,“事”與 “器”,學問和方法兩者的關系是后者決定前者,前者有賴于后者。在 《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一文中,梁氏對此作了很有說服力的闡述,他說:知識是前人運用他們的方法研究出的成果,檢驗知識和發展知識也要靠改進和更新方法,只重視知識而忽視方法,那就要受前人的局限,永遠不能超越前人, “我想亦只叫諸君知道我自己做學問的方法”,“必要尋著這個做學問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學問,乃是找著方法去自求”.他還很風趣地引用舊小說中關于呂純陽點石成金的成語故事作比喻加以說明:
“我不要你點成了的金塊,我是要你那點金的指頭,因為有了這指頭,便可以自由點用?!薄八院芘沃T君,要得著這個點石成金的指頭---做學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討,并可以辨正師傅的是否?!盵1]8梁啟超在治學中就是得益于這個點石成金的指頭,他用以教人的也就是讓后學訓練自己的指頭,使之點石成金。
那么什么樣的指頭才能點石成金呢?換言之,什么樣的方法才是科學的方法呢?方法當否在于科學性,在于有無科學精神。梁啟超在 《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一文中,把科學精神作為科學方法內在的特質看待,使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形神合一,賦予科學方法以明確的義界。他說:“有系統之知識,叫做科學??梢越倘饲蟮糜邢到y之真知識的方法,叫做科學精神?!盵2]3這段話,梁氏分三個層次加以說明: “第一層,求真知識”,“科學所要給我們的,就爭-個 ‘真’字”.
如何求真?梁氏說: “我們想對于一件事物的性質得有真知灼見,很是不容易。要鉆在這件事物里頭去研究,要繞著這件事物周圍去研究,要跳在這件事物高頭去研究”[2]4,從種種不同的視角,運用多種方法,去弄清這件事物的本質屬性和個性特征,以達到對這件事物的真知。但這還只是研究工作的第一步,探求事物與事物之間的聯系,求得系統的真知識,才算進入到第二個層次。由表層進入深層,梁啟超說: “凡做學問,不外兩層工夫。第一層,要知道 ‘如此如此';第二層,要推求為什么 ’如此如此‘.”[3]78怎樣才能得知 “為什么如此如此”呢?梁氏提出橫向聯系和豎向聯系兩條途徑,以探求系統的真知識?!皺M的系統,即指事物的普遍性”, “豎的系統,指事物的因果律”.所謂因果律,“有這件事物,自然會有那件事物;必須有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變化,那件事物便會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變化,這叫做因果律”.[2]6換成簡單的公式,即 “有甲必有乙,必有甲才能有乙;于是命甲為乙之因,命乙為甲之果?!盵4]3但是因果關系又是很復雜的,不是單線 的,而是 復 線的,是 “交光互影”的,“凡一事物之成毀,斷不止一個原因,知道甲和乙的關系還不夠,又要知道甲和丙、乙、戊……等等關系,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關系,便須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關系?!盵2]6搞清事物間復雜交錯的關系。
以求得涵蓋面較廣的系統的真知識,并由此歸納出近真的公例,從中找出規律,作為行為的向導,從已知來推算未知。對某一項目的研究,至此似乎可以暫告一段落,但梁氏的方法論中,還包含有更高的-個層次的要求,即 “第三層,可以教人的知識”,“要能 ’傳與其人‘”. “傳與其人”,并不是指使人接受現成的研究結論,而是教人以藝,傳人以器,授人以柄。即使人 “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結果之方法”[2]7,別人接受此方法,既可以檢驗此項研究的結果,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也可以應用此方法于他項研究。
以上三點,就是梁啟超賦予科學方法一詞的主要內涵,也是他方法論的主要的理論框架。從中可見梁氏的方法論,是一個層次分明、步驟清楚、嚴密周到、有跡可尋的理論系統。梁啟超就是應用這付理論框架,從事于多項學科和多種項目的研究,同時他又采用改善和創新了許多具體方法,充實和豐富了這付理論框架的內容,從而在學術活動中,獲得新成績,開創出新局面。
二、對傳統方法的運用與改進
梁啟超說:“人類知識進步,乃是要后人超過前人。后人應用前人的治學方法,而復從舊方法中,開發出新方法來。方法一天一天的增多,便一天一天的改善,拿著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學,自然會優于前代?!盵1]9縱觀梁氏在科研中運用方法的事例,大體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對傳統方法的應用與改進,二是引進與改造西方的研究方法,三是方法的創新。
現先就第一種類型說,梁氏對于以辨偽存真為要務的傳統的訓詁法和考證法,是極為重視的,是充分予以肯定的并盡力發揮其效能。所謂訓詁法,一是釋字義,了解古書字句的確切含意,以便準確無誤地運用這些材料;一是注事實,可以和原著材料互相發明。所謂考證法,主要應用于材料上的廣搜博考,求異同,辨真偽,并在這些材料上歸納推理以求其真。后者被梁氏稱之為歸納考證法,尤為他所重視,評價極高:
“清儒辨偽工作之可貴者,不在其所辨出之成績,而在其能發明辨偽方法而善于運用?!薄捌浔鎮纬绦虺S每陀^的細密檢查?!盵5]249梁氏在 《清代學術概論》中,也著重從方法論的角度,肯定乾嘉學派的治學成就: “清儒之治學,純用歸納法,純用科學精神?!逼錃w納考證的程序是: “第一步,必先留心觀察事物,覷出某點某點有應特別注意之價值。第二步,既注意于一事項,則凡與此事項同類者或相關者,皆羅列比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較研究的結果,立出自己一種意見。第四步,根據此意見,更從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證據,證據備則泐為定說,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盵6]45梁啟超之所以如此重視乾嘉學派訓詁和考證的方法,是因為這種方法有助于求得真事實。有助于盡可能地占有最可靠的材料,而一切科學的評價和判斷,都是建立在全面而又很可靠的材料的基礎上。梁氏研究某項專題,一般都是分兩步走的:一是求得真事實,一是予以新意義和評出新價值。即材料求其真,評價求其新。而材料的搜集、整理和甄別,正是乾嘉學派之所長,運用和改善清儒的考證的方法,就是梁氏求真的主要手段,所以他在 《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 《補編》二書中,稱自己的研究方法是 “純為前清乾嘉諸老之嚴格的考證法,亦即近代科學家所應用之歸納研究法也”[7]80.事實上,清儒的訓詁法和考證法并不等于近代科學家所應用的歸納研究法,而是梁氏運用了形式邏輯之歸納法。整理和總結了乾嘉學派方法論的精華,批判和擯棄其弊?。ㄈ鐬榭甲C而考證、膠固、盲從、偏狹、好排斥異己等),成為符合科學精神的新的考證方法。
梁氏運用了已經改善了的新的考證方法,研究歷史,研究文學,在 《中國歷史研究法》中,他創立了辨偽書的十二條標準,辨偽事的七條標準和驗證真書的六條標準等,大大豐富和發展了乾嘉學派的考證方法,這些辨偽存真的具體方法,至今對我們仍有參考與使用價值。
對于傳統詩學的研究,梁啟超也是采用這種被他改造過的新的考證法,求得新材料,作為進一步研究和下判斷的依據。如 《屈原研究》從屈原的作品中的材料,考證屈原放逐后到過哪些地方。從 《涉江》中含有紀行性的詩句,推論屈原在衡山度過較長時間的流放生活,從而對 “峻高蔽目”“霰雪無垠”之類的詩句的解釋,就有較為可靠的依據。又如對屈原作品的篇目考查,東漢的王逸和西漢的司馬遷意見就不一致,司馬遷認為 《招魂》是屈原的作品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而王逸則認定是宋玉之所作,梁啟超依據驗真書的第六條標準和證偽書的第十條標準,判定 《招魂》為屈原之所作,至今持反對意見的人,也很難提出有力的反證,而這篇重要的作品,無論是研究屈原或宋玉,都有很大的價值,又如 《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一文,對 《古詩十九首》作者和時代的考證,可謂證據充分,推理嚴密,前無古人,其結論為現代學者所接受,成為研究 《古詩》乃至五言詩史的重要依據。
總之,乾嘉學派所創立的考證方法,經梁啟超用科學的精神和思辨的形式,加以整理、歸納、批判、吸收,揚棄其弊病,吸取其精英,使之系統化、理論化,成為求真的很有力的不可或缺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