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共計五百余篇,情節豐美 ,大都敘的是花妖鬼魅的故事,其中通過作者精心打造的狐精和女鬼形象,可謂是《聊齋》雙葩,各盡其美。讀狐篇則狐精嬌娜、青鳳、蓮香、阿秀、風仙、舜華等亭亭玉立,炫人耳目;讀鬼篇則女鬼聶小倩、李氏、巧娘、林四娘、連瑣、連城、宦娘等裊娜纖秀,傾人心魄。 這些美艷的狐精、女鬼以其美麗的外表、善良的內心、不幸的遭遇及其對純美愛情的執著追求, 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歷來為后人津津樂道,追慕不已。 下文將對《聊齋》中的女鬼形象展開一些淺顯的探討和研究。
一、蘭心蕙質、美艷動人的綜合形象
鬼是人死后的靈魂,《尸子》云:“鬼者,歸也。故古人謂死者為歸人。 ”王充的《論衡·論死篇》云:“世謂人死有鬼,有知能害人。 ”
由于對死亡的恐懼,人們談起鬼時總會聯想起鬼神無常,鬼神作祟。 《聊齋》中寫女鬼篇共計二十五篇, 讀這些篇什如入百花叢,一掃人們對鬼的恐懼,從而使讀者對鬼有了新的認識和看法,轉而喜歡上蒲氏筆下那一個個美艷動人而又蘭心蕙質的女鬼。這些女鬼首先給人的第一視覺沖擊是美艷驚人的,而且是年貌兼美,她們的年齡大多在十四歲至二十歲之間, 處于美好青春的花樣年華,而且她們的美麗形象不再是傳統話本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中描寫的那千人一面、程式化的佳麗形象。 話本小說中的美女總是生得“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 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住竹筍。 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
或是“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似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流,不提慧娘貌美……”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佳人也總是“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眉 如初月,臉似含花”,“肢體輕盈,三尺將垂之柳,身材嬌小,一枝半放之花”。甚至連后來居上的《紅樓夢》中對林黛玉、鳳姐的外貌刻畫仍不脫話本小說的窠臼,林黛玉正式出場,讀者眼里的她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處似嬌花照水,行動處如弱柳扶風。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而黛玉眼中的鳳姐則是“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稍眉。 身量苗條,體格風騷。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盡管《聊齋》是短篇文言小說集,它刻畫人物外貌時由于受到篇幅的限制而不能像話本小說那樣大肆渲染,但蒲氏仍然盡最大的努力精心刻畫他筆下的女鬼形象。 如聶小倩的美是“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她的美麗連該篇中的老鬼物也禁不住贊嘆:“小娘子端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李氏(《蓮香》)“年十五六,軃袖垂髫,風流秀曼”, 少女鬼的美麗連有傾城之色的狐精蓮香也不禁嘆道:“窈娜如此,妾見尤憐,何況男子”。 李氏展示的不僅僅是美貌,風流秀曼是指她更有一種氣質、姿態的美,這種氣質是與生俱來,而以描寫女性美見長的《紅樓夢》也只有林黛玉才具有這種“風流婉轉 ”姿態和氣質美。再如魯公女(《魯公女》)“豐姿娟秀,著錦貂裘,跨小麗駒,翩然若畫”,她的美是一種健美,她一反《聊齋》中眾美的閨閣裝,而以罕見的戎裝出場 ,從而讓產生審美疲勞的讀者眼前一亮。而晚霞(《晚霞》)擅舞,“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隨風揚下,漂泊滿庭”,讀之直是天女散花,其舞蹈之美不讓于“柳腰纖細掌中輕”的漢美女輕盈之美。 公孫九娘(《公孫九娘》)“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此外,巧娘(《巧娘》)、林四娘(《林四娘》)、連瑣(《連瑣》)、連城(《連城》)、梅女(《梅女》)、章阿端(《章阿端 》)、伍秋月 (《伍秋月 》)、宦娘 (《宦娘 》)、小謝、秋容(《小謝》)等也都是絕色姝麗,難以盡敘。 因此,在對于女性美的刻畫方面,蒲氏已從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傳統話本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佳麗千人一面的窠臼,從而在《聊齋》展示的女鬼之美是人各其美,如春日百花,姹紫嫣紅?!读凝S》中的女鬼大都身處下層,沒有顯貴的家庭出身,聶小倩、連瑣、巧娘、梅女等都是平民女子,林四娘生前為王府奴婢,晚霞生前為吳門美妓,李氏、魯公女、連城、宦娘雖出身官家,但她們的父親都是一些小官吏,因此她們相對少了一些嚴格的禮教的束縛。比起稍后出現的《紅樓夢》中的高貴美麗的金陵十二釵,《聊齋》中的眾女鬼顯更加真實可感,小謝和秋容尤以民間少女特有的活潑和頑皮與李清照詞中“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狡黠少女相仿佛了。
《聊齋》中的女鬼除了美麗和善良之外,大都還附庸風雅,工于吟詩作對,彈琴下棋,且女紅刺繡無一不精,展示給讀者的是其多才多藝、蘭心蕙質的另一面。聶小倩“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襲以為榮”。 林四娘通音律,“輒能剖析宮商”,且善唱,“每與公評騭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嬌聲慢吟,意緒風流,使人忘倦”,色藝俱精的林四娘之于陳寶鑰,不僅是良侶、是膩友,更是一朵婷婷的解語花。連瑣則是一位地道的女學士,吟詩作詞,撫琴下棋,無一不精,且“每于燈下為楊寫字,字態端媚”。 《紅樓夢》中也只有寶玉才享有此等清福,釵、黛等姐妹為其模寫蠅頭小楷充作業之數,而在《紅樓夢》出現之前,《聊齋》中的楊生則早享此雅福了。 此外如公孫九娘善詩,出口成章;魯公女善射獵,文武雙全等等。
二、做人不易、做鬼艱難的兩難處境
《聊齋》中的眾女鬼的遭遇多是很不幸的,她們生前往往是封建禮教、門閥制度的犧牲品,或是豪強勢力所侵害、掠奪的對象,小小年紀多不得善終,做了泉下之客,死后為鬼,又因紅顏艷質仍然遭受著冥界惡鬼、惡勢力的欺侮和壓迫。因此,她們處在做人不易做鬼艱難的兩難境地,而章阿端一度求做鬼而不得。
聶小倩、李氏、連瑣等都是花樣年華因病而夭殂。
聶小倩死后為鬼,被妖物威脅,被迫以色相媚人,取人血供夜叉享用,助暴為虐,“墮玄海,求生不得”。 巧娘生前“才色無匹,而時命騫落,適毛家小子,病閹,十八歲而不能人。 因悒悒不暢,赍恨入冥”,其生前已無生趣可言,而死后為鬼,泉壤寂寞。林四娘生前為前明王府的宮奴,供人使喚,年二十,“尤處子”,沒有及時得到婚嫁,而后又遭難而死。晚霞生前為吳門美妓,斗龍舟戲中墮水而死,死后為鬼又落到龍王的手中,為“龍窩”舞姬,幾經死難又回到人間,后與情人阿端結為鬼夫婦,享天倫之樂,但最終還是為美色所累,幾遭淮王搶去,而被迫以龜尿毀容。 連城因其父嫌喬生貧窮而與喬生生生死死幾經磨難終結連理。公孫九娘生前一家俱遭于七案牽連,九娘母女,孀婦弱孺,被解赴都,其母不勘困死,“九娘亦自剄”,死后被葬在亂墳崗,她與萊陽生花燭洞房中猶樂極復悲,“枕上追敘往事,哽咽不能成眠”,作悲詩,“忽啟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兩句甚是駭人,九娘最終因墳墓無處查找無法與萊陽生團聚而含恨九泉。 章阿端(《章阿端》)生前“誤適浪子 ,剛愎不仁 ,橫加折辱 ,憤悒夭逝 ”,而其死后為鬼,與戚生初嘗歡愛,就被生前為蕩子死后做聻鬼的鬼夫索命而去, 連鬼都做不成了。 梅女生前,因“典史受盜錢三百 ,誣其與女通 ”,生存的環境如此的惡化,如花的年紀而被迫懸梁自盡。 伍秋月生前雖受到父親的寵愛,但卻被預言“不永壽”,生前即恐死神隨時索命,而死后苦等三十年,等王鼎到來而重獲新生,卻遭變故,被冥司捉去監押,“押役遇之虐”,后被迫提前復生, 而留下先天不足的后遺癥。 宦娘 (《宦娘》)生前為太守之女,年少而夭,死后百年,偶遇世家子溫如春,卻因自己是鬼物而自慚自卑,“恨以異物不能奉衣裳”, 轉而忍情成全自己所愛的溫如春與葛良工結秦晉之好,最后在自嘆命薄的嘆息聲中和對情人的美好祝福聲中,悄然離去。 秋容也因美貌而曾被城隍黑判“強攝取,逼充媵御”。
三、已死春蠶、遺絲未盡的愛情呼聲
《聊齋》中的眾女鬼對愛情的執著和向往,令人嘆服。 她們生時大多是不幸的,根本沒機會追求自由愛情,而死后為鬼,陽世的種種清規戒律的束縛對她們來說已不復存在,她們可以大膽自由地擇偶,與其所愛的書生幽會,而且大都是女鬼占主動,深夜闖入書生的寢處,以色相示人,引誘書生,自薦枕席。 聶小倩深夜闖入寧采臣的寢所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寇三娘(《水莽草》)面對祝生的挑逗,不是厲色拒絕,而是含羞微笑,與祝生相約“郎暮來,妾猶在此”。巧娘先見樹上有人,而驚起曰:“何處大膽兒,暗來窺人”,僅一語則透露出她其實是希望有人來偷窺的,因為她自負美色而又寂寞難耐,及見是年輕的書生,“反恚為歡,曳與并坐”,繼而大膽邀書生共宿。 林四娘也是深夜闖入陳寶鑰的內室,笑云“清宵兀坐,得勿寂耶”?繼而與陳寶鑰共上合歡床。即使是貴為官宦小姐的女鬼魯公女和連瑣,她們生前受閨訓的約束較平民女子要嚴格得多,但死后面對情關,她們依然勇敢地跨入而沒有絲毫的猶豫。 當張生挑燈夜讀時,魯公女含笑立于燈下說“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寥寥數語, 卻道出了她最終以情愛戰勝禮教的心理過程。 連瑣開始時雖不是直接地自薦枕席,但她卻很矯情,她在書生的書齋外流連徘徊,以哀楚之聲反復吟詠,還假意丟下一條紫色的錦襪帶,等著書生去撿,當不安分的傻書生要上鉤時, 她卻欲擒故縱地躲起來,和書生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當她覺得書生快沒耐心時方才現身與書生相見。她吟詩賞詩卻要到書生聽得見的書齋墻外,真是選對了地方。 而伍秋月則是夜來直接借夢境與王鼎歡會。 連城與喬生在未復生前,鬼魂雙雙逃到喬家,“相將入側室”, 連城含羞主動提出先以鬼魂相報。 小謝、秋容更是大膽,她們先是“巡立榻下,相視而笑”,見陶生寂然不動,則“蹺足踹生股”,接下來又是拽陶生的胡須,拍陶生的臉,又以紙條捻成細繩撓陶生的癢癢。 她們已不是在挑逗陶生,而更多地表現出天真少女的頑皮和淘氣了。
女鬼們生時身為女子受到種種禁錮,死后為鬼大膽狂放地追求愛情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蓮香》),“遺絲”實則情絲也,因為愛情具有起死回生的神效,是幫她們擺脫困境,通往幸福彼岸的救命稻草。而她們也都借助愛情的力量或借尸還魂復生,如小謝和秋容;或是直接復生,如連成和賓娘;或是續接再生緣,如李氏和魯公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杜麗娘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 蒲氏在《聊齋》中直承這種寫法并把這種模式夸張到了極點。
四、有仇必報、不合則離的快意情懷
《聊齋》中的女鬼也不是一味的嬌媚柔弱,當她們的尊嚴受到踐踏,生命遭到剝奪時,生前她們無力反抗,死后為鬼她們會憤然抗爭,或是直接復仇,或是間接地置仇人于死地而后快。 梅女(《梅女》)生前因“典史受盜錢三百”,誣蔑梅女與盜賊私通,梅女的清白和尊嚴受到無情踐踏而被迫自盡,死后為鬼痛快地復了仇。 《霍生》中,嚴生妻因霍生的戲語而遭到丈夫的猜疑和虐待,無以自明而自盡,死后為鬼向霍生索命。竇氏(《竇氏》)是一農家少女,生前被地方豪紳南三復所誘,與南私合,懷孕生子而為南所棄,母子殞命。 她死后為鬼,以農家少女少有的智慧報復了劣紳。 她不是親手一下子復了仇,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設計慢慢地報復南三復,讓他嘗盡痛苦,最后才又用計讓南三復背上“發冢見尸”的罪名,借官府之手為自己報了仇。 另外《聊齋》中的女鬼們在自由選擇愛情的時候,封建倫理的從一而終的信條已對她們失去作用,當她們發現自己所愛的人并不是她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時,會毅然棄之而去。如(《嘉平公子》)中的女鬼溫姬先是看上嘉平公子的“豐儀秀美”的不凡外貌,自薦之后,繼而發現公子是個繡花枕頭,連一首短短的告示仆人的帖子都錯字百出,憤然留下一詩揚長而去,其詩曰“何事‘可浪’?‘花椒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女鬼對不學無術的書生的辛辣嘲諷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在與書生的人鬼戀中,女鬼始終掌握著主動權,與她們生前不能自主婚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五、結語
最后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聊齋》中的女鬼大都喜歡和書生交往,給身處孤館還未發達的書生送去溫暖和慰藉,聊解書生的坐館苦讀的寂寞,這可能與蒲氏自身的經歷息息相關。蒲氏一生困于場屋,科場蹭蹬,長期坐館于縉紳之家,與妻兒聚少離多,且少壯之年,多為單身度日,生活的主要內容是讀書、教書和著書,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書生,因此他對功名未就的窮書生,尤其是有才而不售于時的書生充滿了同情,繼而以生花妙筆刻畫了一個個美艷驚人且又風情萬種的女鬼和狐精與他們聊解寂寞,在成全了書生的艷遇和艷情之后往往還意猶未盡,再來一筆錦上添花,以雙美效英、皇贈書生,讓書生盡享人間極樂。 如蓮香、李氏(《蓮香》)一絕色狐精、一殊色女鬼,二人共事桑生。
巧娘、三娘也是一美麗女鬼、一嬌媚狐精同嫁傅廉。連城、賓娘則是二美艷女鬼同事喬生,小謝、秋容也是一幅雙艷共嫁陶生圖。與其說是蒲氏同情書生從而以飽含深情的筆觸來祝福書生,不如說這正是他心中所期盼的,他在《愛奴》篇中虛構了一位以美麗婢女贈教書先生的鬼夫人,在該篇的結尾,他以異史氏的口吻曰:
“而所以待師何厚也!豈不亦賢乎?”此外,蒲氏本人也是“雅愛搜神,喜人談鬼”,無論他寫女鬼是出于同情書生還是出于喜人談鬼的動機,或是“孤憤”之作,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聊齋》中精心打造的一個個多彩多姿的女鬼形象,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女性形象畫廊中留下輝煌而濃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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