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轉傳統劇目《馮奎賣妻》,是以二人轉(雙條)、拉場戲兩種藝術形式演出的一個劇目。源于柳腔喇叭戲(山西柳腔)。晚清時期由遼寧省遼南地區藝人引進,很快流傳盛演東北各地。
劇演明末崇禎朝,關內三年荒旱,民不聊生,有錢人家折賣家產,窮苦人家賣兒賣女。難民馮奎一家四口三日斷炊,只好忍受夫妻母子離別之痛,賣妻救子。幸遇買妻之人夏永貴(夏老三)慈善相助,使得馮奎一家骨肉不分離,團聚渡難關,演繹了一場從悲到喜的人間真情。
《馮奎賣妻》雖是二人轉、拉場戲兩種不同演出形式,但基本同是一個腳本,從劇情到唱詞沒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二人轉演出,沒有說口。拉場戲演出,根據劇情,演員加些說白。在上世紀 30 年代,增添了船夫和人販子兩個人物,并加進了船上的一場戲。
今存二人轉演出形式的傳統文學版本 3 種:有遼寧省宮欽科整理的文學本、吉林省李青山口述(李遠翔記錄、王悅恒校注)本、黑龍江省胡景岐演出文學本。拉場戲僅存吉林省劉世德、楊福生口述本1 種。
據二人轉老藝人王悅恒(1923 年生人)說:“《馮奎賣妻》是一出苦戲,是一出唱功戲。在唱上,表演上,都得下一定的功夫才能把它演好。舊社會演這出戲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用倆人唱,一種是用多人唱。藝人在過去要是初次見面想演這出戲,該怎么演,有兩種問答方法?!背?(說)雙唱?拉開唱?
旦(說)雙唱。(丑就明白了,是倆人唱)丑 (說)雙唱?拉開唱?
旦(說)拉開唱。(丑也就明白了,是上夏老三、桂姐、保安)為什么要拉開唱呢?舊社會二人轉藝人整天整宿地給人家唱,實在太累了。觀眾看二人轉(指“雙條”)也看多了,也想換換形式,要求看戲。藝人就想辦法,拉開場子唱。唱詞中有幾個主要人物,就固定扮幾個人物上場。沒服裝就借件大布衫,借頂氈帽,戴上小胡,再背上錢褡子,這就是夏老三,年輕的包頭的扮桂姐,年輕的唱丑的扮保安,有啥穿啥,觀眾沒人挑剔。
演《馮奎賣妻》這出戲,不管幾個人物上場,唱詞基本不變。按人物把臺詞分開唱,說白臺詞不定,只要不離題,和人物吻合,多說幾句少說幾句都行。演出場次多了,有些說白的臺詞就逐漸固定下來了,個別的說白還是即興現抓。
這樣,演出形式變了,演出時間長了,觀眾因為換了口味也愛看了,藝人由兩個人演唱,到分開幾個人演唱,也省勁多了。
關于《馮奎賣妻》“拉開唱”,二人轉老藝人谷柏林(1926 年生人)回憶說:“前輩名藝人劉福貴(藝名劉大頭,人稱江東第一名丑)大約在 1891 年和男旦李桂舫在吉林省境內松花江兩岸經常演《馮奎賣妻》?!?/p>
二人轉老藝人谷柏林說“:開場,劇中人物李金蓮上場,念:‘崇禎坐了殿,荒亂不收田’。
當時,雖然按拉場戲形式演,但是唱詞還是說唱式的詞。比如‘:崇禎坐殿民不安 / 天下荒旱不收田 / 不是旱來就是澇 / 家家戶戶斷炊煙/ 甲午年間青苗好 / 又被蝗蟲吃個寬?!谌宋锇缦嗌?,包頭的摘下‘花架子’,青布包頭,這就是當年李金蓮的扮相。夏老三戴個鼻掐,頭上扎個鉆天錐小辮,身上穿件大布衫子,腰上扎根青布帶子‘,腰包’往肩上一搭,當錢褡子,這就是夏老三的扮相。演夏老三的演員得摹似南方人說話口音,其他人物說東北話。
后來,還上場兩個船家,添點船上戲。
1940 年后,我們演拉場戲的時候,就是用現在這個本(即劉世德、楊福生口述本)。在人物扮相上更接近戲曲了,李金蓮按青衣扮,只是摘掉頭上的花,穿青布衫,扎個白腰包,道白時梢有點上韻。夏老三丑扮,戴丑帽,穿下水衣,扎腰包,還是摹似南方人說話口音。我們保留劇中的一個船家,將另一個船家改成人販子。這是一出苦戲,觀眾看后沒有不掉淚的。至今(指 1980 年)還沒斷上演?!?/p>
通過王悅恒和谷柏林二位老藝人對《馮奎賣妻》當年“拉開唱”的簡潔的回憶,讓我們十分清楚地了解到拉場戲《馮奎賣妻》最初從二人轉劈出來的全過程。同時也更進一步地了解到有一些拉場戲當年形成的過程,如拉場戲《包公陪情》,最初就是同二人轉(雙條)演唱一個腳本,上老張這個人物就是拉場戲,不上老張就是二人轉(雙條)。
《馮奎賣妻》在結構上,突出了二人轉悲劇唱功的特點,即是悲劇的“扎心段兒”。而且段與段之間按排得均勻合理。一段悲過一段。幾個細節的描寫,精彩動人,扣人心弦。藝人習慣稱之的哭別一段,即是李金蓮要與馮奎及兒女分別時,難舍一雙幼小的兒女,但又是為了他們的活命。千叮萬囑,細膩感人,生動地表現出骨肉分離的悲慘情景,句句血,聲聲淚,情刺人心痛。
“……你賣為妻我情愿,我把兒女喚到面前。
左手拉住小桂姐,右手拉住小保安。
我有心說了真情話,又怕兒女叫苦連天。
不能說來不能講,花言巧語把桂姐瞞。
我和你爹去把集趕,在家好好領著弟弟玩。
別人家孩子打你別還手,別人家孩子罵你別還言。
到晚上為娘要是不回家轉,給你弟弟做點飯餐。
門后還有秫秸半捆,鹽簍里還有半把鹽,葫蘆頭里還有一碗小米,炕席底下還有三個大錢。
金蓮我說完往外走,一雙兒女叫喊聲喧。
聽兒女哭聲心難過,好似鋼刀刺我心肝。
常言道能叫爹娘缺兒女,兒女缺爹娘實在可憐。
有心叫丈夫不賣我,一家四口活命難。
我咬牙走出房門外,看家的黃犬把路攔。
啞叭畜牧也通人性,它知我一去不回還……民間有俗語:“死腸子好扯,活腸子難離”。
做為一個母親就眼睜睜地將一雙幼小的兒女扔下,不知何年何月能見面,可謂是撕肝扯肺之痛,人間離別是最牽動人心之情。
接下來的扎心段就是馮奎與妻子李金蓮在去往賣人市的路上,二人雨中問寒冷和過橋攙扶的描寫,生動地表現了夫妻恩愛難舍難離,感人肺腑,動人情腸。大段的[哭糜子]唱腔更具有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藝術感染力。
“……夫妻二人往前走,唰唰小雨濕衣衫。
我問丈夫你冷不冷?
我問賢妻你寒不寒?
我要是不寒哪能問你冷,我要是不冷哪能問你寒。
正然行走抬頭看,有道河溝把路攔。
馮奎我大步跨過去,回身我把全蓮攙。
丈夫你今天攙我一把,從今后再想攙我難上難?!?/p>
夫妻間的過橋一攙,走溝溝坎坎的一扶,過河 水一背一抱,這種感情在平時,覺得平常又平常,一但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卻顯得非同一般了。在筆者的家鄉---中國二人轉之鄉梨樹縣遼河西岸的一個山村,曾有過這樣一個故事:村中有位不錯的二人轉唱手,按屯鄰的輩份我叫他二哥。解放后土地改革分到了房子也分得了土地,全村人都把土地當塊寶似的蒔弄,惟有這位二人轉唱手對土地雖說種也種了,鏟也鏟了,但他最熱衷的還是唱二人轉,為此事夫妻沒少吵嘴,最后鬧到區政府離了婚。在回家的路上,到了雙廟嶺的“二肋上”(嶺中間)女的走不動了。這位唱手就說了,我背你上嶺吧,也算夫妻一回。當背到嶺頂上二人坐下休息時,那女人竟一頭扎進唱手的懷里,還流了淚,說,都辦離婚了,你還對我這樣。說罷將那張離婚證書撕碎,順手一揚,隨風消失。從此,這位妻子由反對丈夫唱二人轉到支持唱,一時成了村中的佳話。
《馮奎賣妻》最催人淚下的要屬買人的夏老三將兩吊銅錢交到李金蓮手中,李金蓮手拿銅錢對丈夫馮奎囑咐勸說之言。黑龍江省胡景岐本是這樣寫的:
“……兩吊銅錢拿回去,領著孩子省吃儉用度荒年。
叫保安南學把書念,叫桂姐做針線莫偷閑。
保安長大給他把媳婦娶,桂姐長大給她找夫男。
你叫桂姐遂心意,別要人家彩禮錢。
保安念書念到龍虎日,進京科考去求官,得中高官回家轉,你父子團圓母子不團圓。
實指望咱夫妻白頭到老,實指望咱夫妻生女育男。
實指望咱夫妻不分不散,實指望咱夫妻到老百年。
我今一去沒有別的掛念,三宗大事惦記在心間。
一來是你家中無人照看,二來是兒女小尚未成年,三來是丈夫你再娶妻度日月,千萬可別把二婚女子添,坐家女能和你一心一意,二婚婦終久是兩樣心田。妻走后丈夫你別把我想,切莫要終朝每日珠淚漣漣……”
《馮奎賣妻》這個劇目,在 20 世紀 60 年代以前,是觀眾經常點唱的劇目。人們喜歡聽看了還流淚,尤其婦女,十有八九都是邊看戲邊流淚。每演此劇時,常有觀眾向臺上拋錢,甚至有的觀眾完全被吸引入戲,感情投入到忘我的氛圍,將劇情當成了身邊的真實生活。上世紀 50 年代初,筆者在演劇現場親眼見到過這樣一件事:當演唱到馮奎給妻子李金蓮頭上插根谷草葉時,村中的老張太太進到場內就把谷草給拔下來了,流著淚對演馮奎的說:
“不許你賣她!”隨后將兩張紙幣塞到上裝手里說:“拿著!”在這位張老太太的帶動下,有不少人給錢。在人們悲感的氣氛中導演了一幕人間喜戲。
真正讓這個劇目由悲轉喜的關鍵人物,是劇中的人物夏老三。他的出現給馮奎一家送來個喜運,也給這出悲劇帶來了喜劇結尾。
夏老三并不是腰纏萬貫的富人,而是個“從小父母下世早,家徒四壁受貧寒,無奈在財主家把活做,積攢下這么幾個錢”,嘗夠窮苦滋味的光棍漢,在江南說不起媳婦,只好來賣人市買媳婦。在成交之后的一幕,卻撥動了他做人準則的心弦,即是“任叫一人單不叫二人寒”。
他從內心向觀眾(也是向萬眾)呼喊出心聲:
“鄉親們哪!
他們骨肉離散叫苦連天,鬧得我一陣好心酸。
老人古語說得好,任叫一人單來不叫二人寒。
我若不買這位大嫂,(向馮)你們一家得團圓。
打一輩子光棍我情愿,不能叫人們罵我夏老三。
兩吊銅錢我不要,另外幫你五吊錢?!?/p>
夏老三囊中搜盡,悉數送給馮奎,助他一家“熬過災荒苦變甜”。當馮奎一家四口跪地叩頭謝恩時,這位樸實厚道,心地善良的夏老三則說“:別磕頭,你們磕一個,我得還四個?!?/p>
于是,還禮不止,跪地倒退磕頭下場。此時,來自觀眾席中的掌聲要超過任何喜劇的收場。這種喜劇效果,不是逗出來的,不是耍出來的,也不是鬧出來的,而是人間的真情實感,通過二人轉的藝術特點感染出來的。
《馮奎賣妻》從悲到喜,悲劇何因而悲?喜劇何緣而喜?劇中人馮奎在給妻子李金蓮頭上插草為賣人標志時一語道出:
“黃谷草好比一柄殺人劍,斬斷了恩愛夫妻緣。
可恨那,民有災難官不管,蒼天又不把窮人憐……”
在舊社會,天降災難,官府不管。然而,在廣大貧苦民眾中,窮幫窮,見真情,祖祖輩輩,自古有之。夏老三的行為正是這種傳統美德的一個剪影,有了這種傳統,什么樣的人間喜劇不能創造!
1983 年,吉林省海龍縣地方戲劇團由隋守信執筆,對《馮奎賣妻》進行了整理改編,劇中人物固定為馮奎、李金蓮、桂姐、保安、夏老三等五人,刪掉了船夫和人販子。在保持原劇情不改變的基礎上作了增刪,經劇團鄭桂云等人首演之后,在吉林省內全省學習推廣。從此,拉場戲《馮奎賣妻》替代了二人轉形式的《馮奎賣妻》。
到了 20 世紀末,由于各地劇團體制改革,人員調整變動,并走向市場經濟,此劇就很少有演出了。